我的故乡是福建南部的古雷半岛,半岛狭长,呈长条形,宛若祖国雄鸡脚下的一条小虫。半岛三面环伺南海,只有东西两岸滩涂绵延,南岸下临深海,乃深水港选址之地,不适合海滨度假,更不是野餐之场所。南海宛若一座贮藏无量的仓库,从东西两面给我们的半岛源源不断的输送各个时令的库存。
半岛腹地的土壤多为沙砾地,适合种植花生、地瓜、芦笋、西红柿、胡萝卜、大蒜、小葱之属。沙砾中渗入各种杂质,板结成不软不硬的硬块,可成块端在手上,倘若不趁滑落下去,便化成粉末。
十几年前,我们时常来往奔波于半岛的东西两岸和它的腹地,飨享大海和大地的恩赐。半岛东侧有一溜沙地,起伏不定,凹下去处为一洼洼水潭,潭水瓦蓝,清澈见底,可供饮用,冷冽甘甜。烈日耀射下,开阔的沙地宛如一片沙漠,水潭零散其间,又有如沙漠中的绿洲。向东越过沙地,就是南海的东岸。图片:23485773_23485773_1374161312281_mthumb.jpg
退潮时分,东岸的沙滩便崭露头角。沙滩体表光滑明净,宛若一块巨型砥石,乍看清心寡欲,实则蕴藏玄机。细致端详,沙滩上有细坑,有的细如沙丁鱼吻,往往分布密集,乃三角蛤或米螺巢穴;有的细若沙丁鱼眼,乃钉螺的驻地;最大的细坑也不过手指头大小,里面往往有虎狮蟹埋伏。沙滩上还到处可见几类隆起:一类隆起形如蚊虫叮咬之肿胀,取材沙滩,表面光洁,乃鸡屎螺穴居之所;一类隆起形如米粒堆垒,细碎杂陈,底下往往掩住一洞,洞中往往有“沙马”蟹隐居。
涨潮之前,我们七八人,有提桶的,有端锅的,有挑两箩筐干草的,有扛一簸箕干柴的,有提一篮调羹碗筷的,浩浩荡荡,驻扎沙滩。我们不用任何工具,只要瞄准各种巢穴之洞口,伸指一抠,或者深入刨掘,无论小如三角蛤或米螺,大若鸡屎螺或虎狮蟹,都终将被敲开大门,无所遁形,成为我们的桶中之物,并即将成为我们的腹中之物。
东岸沙地上,我们起灶架锅。从水潭取来清澈的潭水,注入锅中,锅下燃起柴火,待水烧滚,便将沙滩上所得悉数投入锅中,再切入几片姜片,不再添加其他调料。待水再次沸腾,将其中的鸡屎螺、钉螺和虎狮蟹仔细挑出,先搁入竹蓝里晾凉。所剩之物继续留在锅中,盖上锅盖,文火乱炖。十五分钟后,拆火起锅。众顽童围坐沙地,中间一锅汤,掀开锅盖,热气腾腾,鲜味扑鼻,汤锅旁是一竹篮的水煮海螺。大家口水猛吞,纷纷将汤盛入各自的碗中,汤呈乳白色,料足汤浓,汤中三角蛤洁白,青蛾淡青,米螺浅红,装在粗瓷碗内,色泽鲜明,鲜香四溢,滋味浓郁。大家趁热猛呷,一时间扑哧声、咂咂声四起,一锅汤似乎瞬息之间被扫荡殆尽。有慢慢品尝的,预备再次盛汤,却发现已锅空汤尽,不禁口出脏话,嗷嗷乱骂,骂声招致一片嬉笑。汤已喝尽,大家争先恐后从竹蓝里取出海螺和虎狮蟹,用绣花针或牙签挑出螺肉,用手掀开蟹盖,鸡屎螺的肉色如蟹黄,甘甜却胜逾蟹黄,虎狮蟹的肉清香无比。我们一面食着螺肉和蟹肉,一面看着潮水纷纷然涨至脚下,咸腥凉爽的海风撩动,南海东岸的盛夏,贝壳海鲜大聚会,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。
三角蛤、米螺和虎狮蟹也可带回家中,掺入海盐、料酒、葱姜蒜、老抽等进行腌制,风味更加独特;鸡屎螺等也可和辣椒一同爆炒,滋味更加浓厚。只是多出些许配料,却荡尽了一切野趣。且腌制爆炒之法如今仍可沿用,但在海边架锅起灶却只能在十几年前才能找到。图片:23485773_23485773_1374161308359_mthumb.jpg
那时半岛西海岸海水较为浑浊,营养丰富,物产资源较东岸富足。海潮涨到最大时,海水常漫入半岛腹地,所以西海岸自古以来砌筑堤坝,每年八月潮汛来临之前,都要加固,以御汹涌的潮水。
西海岸海水落潮时,一片淤泥覆着的滩涂地便朗然在目,无论寒冬酷暑,形似袖珍钉螺的火烧螺都在滩涂地里繁衍生息。我们脚踏橡胶雨鞋,手持网罟和铁锹,挖开滩涂,将成块的海泥抛入网罟之中,再将网罟连带海泥一起在浅水洼里淘漉。海泥化成细粉滤掉,网罟中剩下了成堆的火烧螺。将火烧螺先放置于盛着海水的桶中,待其呕尽肠中泥沙,拿老虎钳将其尾部剪掉,再投入锅中,或水煮,或爆炒,起锅之后装入盘中或罐中,可佐饭,可佐酒,也可供解谗之用。空闲时手捧一把,不择场所,老树下,巷子口,沙丘上,一边闲聊,一边捏起一只衔住螺口,“咂”的一声,撇去螺壳,吞下螺肉,如磕瓜子,如剥花生。
七八月潮汛来临,每隔几年,台风裹挟巨浪总是将堤坝摧垮。风息潮退之后,筑坝大军便在西岸涌现,砌石勾缝,修筑堤防。午饭时分,负责派送饭菜的妇女们便肩挑手提将饭菜送来。
饭是包菜猪肉饭,猪为家猪,平常喂以沙地上生长的仙人掌以及剩菜剩饭,故其肉有奇香。肉为肥瘦恰当的五花肋条肉,切出的肉片形态上并不考究,或片状,或麻将状,或饼状,只求适口而已。五花肉先放入油锅里炸至出油,呈枣红色,不脆不烂。包菜从地里摘来,吸取半岛土壤之精华,清甜可口,和爆香的五花肉一起炒熟,菜里吸足了肉香,肉中渗透着菜香。起大锅,加入半锅大米,将炒好的菜肉铺陈在大米上,再注入适量开水,灶内燃起打把干柴,旺火将饭闷熟,掀开盾牌一般的锅盖,香喷喷的热气便迎面扑鼻,挑逗你的饕餮神经。包菜饭集干饭、荤菜、素菜于一身,所以吃包菜饭时无需配菜,只需一汤。妇女们派送的汤有时是海带大骨汤,有时是紫菜海蛎汤,有时是冬瓜干贝汤,其中海带、紫菜、海蛎和干贝均出产自半岛的海上。包菜饭和汤都用平时浇水的铁桶盛住,堤坝上一度响起汤勺和饭勺不趁敲打在铁桶上发出的响声,筑坝大军聚集在东岸的长堤上,或蹲,或坐,或站,变成了吃饭大军。此时包菜饭之香已钻透千家万户的墙壁,和海风、潮水一齐涌上了堤坝。
古雷半岛,我十几年前的巨型餐桌,还有很多关于食物的回忆:一月,冷霜下乌鱼和牡蛎初肥,黄澄澄的乌鱼子香软清甜;二月章鱼乌贼争相上岸,此类软体海产,直接水煮,风味最佳;三月至六月,东去春来,带鱼、马鲛鱼、石蟹等生猛海鲜,粉墨登场,争奇斗艳;七八月,鯷鱼丰收,价格低贱,滋味鲜美;九月,芦笋纷纷冒出田埂,芦笋煎蛋至今令人难以忘怀;十月至十二月,海鲜锐减,不过正是紫菜风靡之时。凡此种种,不一而足,我之所以不想细讲,因为我生怕几天几夜也无法道尽,也生怕一旦道尽,我的过去便一片苍白。
如今十几年前的沙滩已被成片的鲍鱼场所侵吞,我十几年前的巨型餐桌已杯盘狼藉,看看他们把大自然糟蹋成什么模样!更令人扼腕叹息的是我已然长大,不复是从前广交顽童的顽童了。(原载《厦门文学》2007年8月)
作者简介:
林锦旺,1982年出生,漳州古雷半岛人,《福建文学》第一届、第二届文学讲习班成员,资深媒体人,有小说、散文等若干,散见于《飞天》、《当代小说》、《黄河文学》、《散文》、《福建文学》、《泉州文学》、《厦门文学》等纯文学刊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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